後記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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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9
等茉莉稍稍平靜了一些後, 向戴遠知講述了母親的意外去世，這一直是她內心過不去的一道坎。
她說後來有好幾年的時間總是會夢到媽媽，在黑洞洞的房間門口望著她, 想讓她過去。
可她心裏卻是害怕無措的, 既想靠近，又不敢靠近。她一次都沒有過去, 不敢接觸媽媽的目光。
這感情的由來講不清，分明內心是十分想念媽媽的, 可是在夢裏卻是那麽的抗拒和害怕。
茉莉說，如果媽媽還在的話，她不會像爸爸, 她會支持我讀考古，她也一定會勸說爸爸，讓他同她一起支持我。
“我真的好想好想她啊, 想再見她一面，想讓她抱抱我。”
她一直語氣平靜地敘述著, 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，直到這一刻，內心的情感波動才終於又一次達到了頂峰，讓她無所顧忌地大哭了起來。
這二十四年來，是茉莉第一次敞開心扉，提起這段讓她痛苦的經歷和過往。
戴遠知清楚，她憋得實在太久了，撐得太久了，需要一個途徑這樣的發洩出來, 他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、背部。
“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，更不是你的錯。你媽媽是個英雄, 她的責任和擔當不會讓她在遇到那樣的事情時袖手旁觀，她肯定不會責怪你。很多時候，我們只是過不去自己那關，愧疚的，虧欠的，不肯接受事實，你也好，你爸爸也好，都是因為無法承受打擊，無法接受你媽媽的離開，所以需要找到一個出口，去發洩，去推責，你就成了這個出口。你要明白，你母親的使命感，她的工作註定了危險和意外隨時可能降臨，不是那天，也會是後來的某一天，這也許殘忍，但現實。茉莉，我不願看到你這樣難過，尤其是這本就與你無關，甚至，你也是受害者，真正的兇手是對你母親行兇的壞人，不是你。你知道嗎，看著你這樣的痛苦，我的心也要一起碎掉了。”
戴遠知語速緩慢且平靜，一口字正腔圓的播音腔，配上低沈的聲線，讓人沈醉。
茉莉的心慢慢地靜了下來。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，這樣的安慰她。他們最多就是說一句“啊，這跟你沒有什麽關系啊，別多想啊”，如果她能自己想清楚，也早就想清楚了，根本不會這樣仿徨無助，正是因為想不清楚，不肯放過自己，才如此的內耗。那樣的安慰對她來說起不了任何的作用。
沒有人像他那樣，邏輯縝密，條理清晰，讓人信服，不僅僅只是一句空泛的安慰。
茉莉漸漸停止了哭泣，安靜了好一會兒，戴遠知以為她睡著了，輕拍她的後背。
“好好睡一覺吧。”他說道。
茉莉擡起頭來，一雙剪瞳被淚水浸潤透徹，嗓音帶著點兒哭腔，軟軟的：“戴遠知，謝謝你，我好多了。”
他溫和地望著懷裏仰起頭來的小人兒，含著淡淡的笑意：“哭出來會好很多。”
“嗯。”茉莉點點頭，沈默了下，她又說道：“你說得對，我不應該再背著枷鎖上路了，我會試著放下。”
“你可以的，我相信。”戴遠知摸了摸她的頭，“不要再有什麽壓力，記住，我是來幫你的。如果和我在一起還不能使你感到快樂，那我的存在對你而言就毫無意義可言了。”
“今後，你想去做什麽就盡管去做，再也不用為了混口飯吃而去從事子不喜歡的工作，不要有任何的負擔，你喜歡考古，想去深造，就放心大膽地去，我永遠會站在你這邊，支持你的所有選擇。”
茉莉的眼眶再次紅了，她伸手抱住戴遠知的脖子，感動於他是那麽理解她，眼淚從臉上滑落落進他的領口裏。
“不是說不想我們再分開了嗎？”她問。
戴遠知動了動喉結，他得承認：“雖然確實會舍不得，但比起你的成長，為了你能開心，這沒什麽不能被克服。我不想因為這一句承諾或者我們的婚姻，成為綁住你的枷鎖，從此砍斷你的翅膀，讓你寸步難行，現在不會，將來也不可能。任何時候，我的卿卿，你都是自由的，這是我對你的承諾。”
“戴遠知，你真的太好了。”
茉莉想，就算是為了不辜負他，她都要努力變得更好，不要讓他再擔心了。
他說她痛苦的時候，他也會跟著一起心碎，她的心也要跟著一塊兒碎掉了。
不忍再讓他心碎了，所以她必須強大起來。
*
從埃及回來，戴遠知便著手準備起了他與茉莉的婚禮。
結婚是頭等大事，三聘九禮是少不了的，雖然對於兩人的婚事戴沛沒說什麽，但也是一副絕對不插手的態度，曲婉青便做主拿了戴遠知的生辰八字，和茉莉的生辰八字去給兩人合了一個好日子。
算回來結果是很好的，說是再沒有的好，一對良配，日子在明年三月初，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。
戴沛卻是不高興了，說你跟著瞎湊什麽熱鬧，他那麽能幹，就讓他自己去搞，況且親都還沒定，先提了日子，不合規矩。
曲婉青道，現在年輕人結婚哪有那麽多老規矩。戴沛說，不按規矩來怎麽能行，禮數上再怎麽樣也得過得去，不要到時候說起來我們戴家欺負人，怠慢了他們。
曲婉青想著也有道理，於是便叫戴遠知選定上門的日子，帶些東西過去。
曲婉青打來電話的那天早上，戴遠知正在開車，他和茉莉正要趕往南城拜訪他未來的岳丈。
路上，茉莉很是忐忑，一會兒問他煙酒有沒有落下，一會兒又問她今天的妝是不是濃了，總之怎麽都無法安下心。
戴遠知一一耐心答她：煙酒都備了，他在上車前都檢查過了，該帶的都沒落下的。妝一點也不濃，很好看，很登樣。
看出來她的緊張，戴遠知放了藤一拓的新歌。因為這是茉莉喜歡的歌手，這兩年來，戴遠知都沒有錯過他的新歌，一出新歌就讓黃占磬買來放在車上。
戴遠知閑來無聊也會讓小李放出來聽聽，都是繾綣纏綿的情歌，戴遠知以前是不屑聽那樣的歌的，覺得不過都是些無病呻吟，沒什麽營養。然而當他心裏有了所念之人時，有一天突然聽懂了歌詞背後的情感。以前他總也明白不了那種熱烈的喜歡是出於什麽心情，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那些人為什麽會這樣狂熱的喜歡某個人，喜歡他的歌。
因為歌詞背後體現的是一種能量，他們追隨的並不是歌手本身，而是那種同頻共振，是自己被壓抑的那一部分，是靈魂深處渴望爆發的那一個部分。
所以那時候他想到，也許茉莉也是有那一部分。但她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麽呢，他好像看到了，又仿佛還沒完全的找到，也許是她掩藏的太好，也許是他找尋的還不夠認真。
“聽聽歌，放松一下，或者睡一覺也行，這過去還有好久，到了我叫你。”戴遠知這樣對她說道。
“可是……”茉莉還是不安。
“放心吧。”戴遠知單手握著方向盤，剩下那手攬過茉莉靠在肩頭：“你爸不吃人，就算天塌下來，不也有我在嗎？”
茉莉靠著他，聽著藤一拓那熟悉的唱腔和曲風，茉莉雜亂無比的心慢慢歸於平靜，閉上眼睛，睡了一覺。
醒來的時候，車已到了南城，停在他經常來接她的路邊，周圍還是熟悉的景致，煙酒店，小賣部，藥店……門口的行道樹下橫七豎八停著各種私家車。街邊放著兩只綠色垃圾桶，旁邊都堆滿了垃圾，銀杏樹葉掉的到處都是。
戴遠知靠在車頭抽煙，隔著繚繞的煙霧，茉莉有些看不清煙霧後面他的眼睛，只約摸感覺得到他的目光深遠，藏著讓人看不透的心事，微微的迷離，投向長街的盡頭。
茉莉掀開他蓋在身上的大衣，放到旁邊。戴遠知的目光恰好望過來，穿過煙霧與她交匯。下一秒，他扔掉了香煙，碾了兩下後，繞過車頭開門進來。
“醒了？”他問道。
茉莉點點頭，聞到他身上久違的煙草味，很淡的一縷，已很久不曾在他身上聞到了。
今天怎麽又想抽煙了？
“進去還有一段路，再往裏面開開。”茉莉說道。
戴遠知啟動車子，按著她的指示，穿進一條街道，兩邊開著各式各樣的店面，不少車輛停在路邊，通道擁堵。
茉莉家住在其中一條巷道裏，車開不進去，停在路口，兩人下車，引來了很多目光。
周圍這一片住的都是老鄰居，大多都是看著茉莉長大的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，車絕對是好車，與茉莉一同下車的這個男人，氣質外貌都不俗，此情此景更證實了前時的那些傳言。
這黃家的姑娘是出息了，老黃這閨女可算是生著了，這麽快就把人領進來了，看來好事將近了。女婿這麽大個老板，老黃這還天天的去什麽工地，坐著享清福就是了。
大家都這樣想。
那幾個坐在路邊下棋的大爺，提高嗓門跟茉莉打招呼：“大妞回來了啊。”
茉莉一邊和戴遠知走到後備箱那兒去拿東西，一邊回道：“回來了，張叔，看到我爸了嗎？”
“你爸我剛才看見他進去了，應該是回家吃飯去了。這是男朋友吧，終於舍得領回家了啊。”賣快餐的李嬸倚在自家店門口，上下打量著戴遠知和他的車。
茉莉笑了笑，沒有接話。
她和戴遠知把茶葉煙酒大包小包的都從車上拿了下來，忙碌的時候周圍人都拿著看西洋鏡的目光掃著他們，茉莉習以為常。從小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，每家每戶的門窗是虛設的，街坊鄰居之間是沒有秘密的，東家出點什麽事，過不了一夜，這街頭巷尾全都傳遍了。
戴遠知把幾箱重的拎在手裏，挑了輕的給茉莉。她註意到他提箱的手背上青筋騰起，猶豫了下，開口：“我來拿點吧。”
“不重，”戴遠知示意她不用擔心，“走吧。”
茉莉只好作罷，一手拎著一個輕便的袋子，另一手挽住戴遠知的手臂，朝家門走去。依稀能聽到身後，李嬸那大嗓門壓不住的說道：“你們瞅得出那車是什麽牌子不？”
“不用看，肯定好車。”正下棋的吳伯頭也不擡地回。
“嘖嘖，老黃真好命啊，有的福好享了，可憐他那老婆，年紀輕輕就死掉了，什麽福都享不到。”
……
黃明章剛到家不久，正坐下要吃飯，聽到門口的動靜聲，擡眼間看到兩人大包小包拎進來。
“爸。”茉莉笑臉相迎，想向家人介紹一下，豈料黃明章放下了筷子，繃著張臉站起來，轉身進去了裏屋。
因這一舉動，氣氛降到了冰點，場面一度十分尷尬。
屠媛娣手足無措地站起來，忙接過戴遠知手上的東西，給他搬椅子，拿筷子，擺著手勢，讓茉莉他們坐下吃飯。
這是茉莉第一次帶戴遠知回家，之前從來沒有對屠媛娣說過交了男朋友，屠媛娣卻心領神會，忙前忙後，給他們盛飯，又要去廚房燒幾樣菜來，被茉莉上前拉住，打著手勢告訴她：“媽，您別忙活了，我們就吃個便飯。”
然後跟屠媛娣介紹了戴遠知，並說明了他們此次前來的目的。
屠媛娣搓著手，既不會說話也聽不到，只能對戴遠知笑著，指了指桌子，請他上桌用餐。
戴遠知道了聲謝，茉莉想起來他還不知道，就說道：“我媽聽不到。”
戴遠知其實已經意識到了，確切來說，是感覺不太對勁，剛看到茉莉同屠媛娣打手語，就已經差不多猜到了，只是這會兒經她一說才恍然大悟。
他沒有表現出驚異的神色，只是微微點了點頭。
茉莉朝裏屋掃了幾眼，神色有些不決，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決定進去看看，對戴遠知說道：“你先和我媽吃飯，我去叫我爸出來。”
他們住的這個房子總共四十多平米，不大的地方，被隔出了兩個空間，外面是打通的一間客廳，廚房和餐廳是連著的，餐廳很小，只夠放下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。裏屋是三個臥室，和外面的客廳用一塊布簾隔開。
茉莉挑開布簾，看見角落裏奶奶的房間門開著，她徑自走了進去，黃明章果然在裏面。
他坐在奶奶的床上，上半身僵硬而筆直，給人一種奇異的別扭感，他手裏拿著一張照片，房間裏沒有開燈，借著窗外灑進來的一點零星光亮，看得格外出神，似乎沒有聽到有人進來，不曾動一下。
“爸。”茉莉站在不遠處，和床隔了一兩米的間距，喊了一聲，猶豫了一下才又輕聲說道：“去吃飯吧，大家都在等您。”
黃明章目光未曾挪動，語氣很冷淡：“你翅膀也已經硬了，還要回來做什麽，既然你一定要進他們戴家的門，我也不阻攔你，以後你也別認我這個爸了。”
“爸！你說的這是什麽話？！”茉莉急道，“他很誠心地上門來拜訪，為什麽要弄成這樣？”
黃明章語氣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：“今天不管你怎麽說，他是誠心也好敷衍也行，我都是不會同意的，你如果鐵了心，那你就去，從此以後也別再回來了，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。”
茉莉眼淚幾欲掉下來，她咬著唇，拼命睜大眼睛，她知道黃明章的脾氣。算了，她在心裏說，這一趟的結果她早該預料到的，卻還抱著期待，滿以為父親會留有餘地，是她太天真了。
她幾乎已經抱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情，事已至此，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，茉莉輕輕吸了吸鼻子，垂下眸，豆大的淚珠刷地滾落下來，轉過身準備離開的時候，看見戴遠知走了進來。
“別擔心，”他走到面前，彎腰抱了抱茉莉，在耳邊輕聲說道：“讓我和你爸說兩句，去外面等我一會兒。”
茉莉搖搖頭：“沒有用的，他什麽人的話都不會肯聽的。”
“沒事的，讓我試試看。”戴遠知摸了摸她的頭。
茉莉雖然不放心，但看到他胸有成竹的樣子，也只好走出了房間。
室內再次恢覆了安靜，暗淡的光線穿過窗戶打落在床上，黃明章坐在明暗交界處，一半映在光裏，一半隱在昏暗中，看著戴遠知走到近處。
他已經打定了主意，今天無論面前這個年輕人說什麽，他都不會動搖。
黃明章當然清楚他的身份。可以說整個平城沒有人不知道戴先生的，也許這是一份殊榮，黃明章卻不這樣認為。他不會再讓茉莉走回母親的老路。
“你今天說什麽都沒有用的，別白費力氣了。”黃明章語氣態度沒有半分可商量的。
戴遠知不緊不慢地坐在他對面，從容不迫地開口道：“你以為我今天是來求你，讓你同意茉莉和我的婚事？”
黃明章冷笑了一下：“我沒那麽天真，戴先生是什麽身份，你要娶誰，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女兒，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情。”
戴遠知卻仿佛沒聽見他的諷刺一般，淡淡地看著黃明章的眼睛。隨後，他起身，黃明章戒備地看著他，卻沒想到。
戴遠知微微退後了一步，朝黃明章鞠了一個躬，保持著彎腰的姿勢，低聲謙和地說道：“我這次來，不為我自己，作為茉莉男友的身份，替她說幾句話，請黃先生看在茉莉的孝心，能夠放平心態，聽我把話說完，您再決定是否接納我。”
黃明章楞了好幾秒，雖然心裏還是有一股氣在那，但是戴遠知的誠意是看得到的，黃明章明白，如果他都這樣說了，自己還不肯領這個情，確實是說不過去了。
他放下了手裏照片，看向戴遠知，神色似乎也在這個動作之間，緩了一些。
“你說吧。”黃明章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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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茉莉稍稍平靜了一些後, 向戴遠知講述了母親的意外去世，這一直是她內心過不去的一道坎。
她說後來有好幾年的時間總是會夢到媽媽，在黑洞洞的房間門口望著她, 想讓她過去。
可她心裏卻是害怕無措的, 既想靠近，又不敢靠近。她一次都沒有過去, 不敢接觸媽媽的目光。
這感情的由來講不清，分明內心是十分想念媽媽的, 可是在夢裏卻是那麽的抗拒和害怕。
茉莉說，如果媽媽還在的話，她不會像爸爸, 她會支持我讀考古，她也一定會勸說爸爸，讓他同她一起支持我。
“我真的好想好想她啊, 想再見她一面，想讓她抱抱我。”
她一直語氣平靜地敘述著, 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，直到這一刻，內心的情感波動才終於又一次達到了頂峰，讓她無所顧忌地大哭了起來。
這二十四年來，是茉莉第一次敞開心扉，提起這段讓她痛苦的經歷和過往。
戴遠知清楚，她憋得實在太久了，撐得太久了，需要一個途徑這樣的發洩出來, 他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、背部。
“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，更不是你的錯。你媽媽是個英雄, 她的責任和擔當不會讓她在遇到那樣的事情時袖手旁觀，她肯定不會責怪你。很多時候，我們只是過不去自己那關，愧疚的，虧欠的，不肯接受事實，你也好，你爸爸也好，都是因為無法承受打擊，無法接受你媽媽的離開，所以需要找到一個出口，去發洩，去推責，你就成了這個出口。你要明白，你母親的使命感，她的工作註定了危險和意外隨時可能降臨，不是那天，也會是後來的某一天，這也許殘忍，但現實。茉莉，我不願看到你這樣難過，尤其是這本就與你無關，甚至，你也是受害者，真正的兇手是對你母親行兇的壞人，不是你。你知道嗎，看著你這樣的痛苦，我的心也要一起碎掉了。”
戴遠知語速緩慢且平靜，一口字正腔圓的播音腔，配上低沈的聲線，讓人沈醉。
茉莉的心慢慢地靜了下來。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，這樣的安慰她。他們最多就是說一句“啊，這跟你沒有什麽關系啊，別多想啊”，如果她能自己想清楚，也早就想清楚了，根本不會這樣仿徨無助，正是因為想不清楚，不肯放過自己，才如此的內耗。那樣的安慰對她來說起不了任何的作用。
沒有人像他那樣，邏輯縝密，條理清晰，讓人信服，不僅僅只是一句空泛的安慰。
茉莉漸漸停止了哭泣，安靜了好一會兒，戴遠知以為她睡著了，輕拍她的後背。
“好好睡一覺吧。”他說道。
茉莉擡起頭來，一雙剪瞳被淚水浸潤透徹，嗓音帶著點兒哭腔，軟軟的：“戴遠知，謝謝你，我好多了。”
他溫和地望著懷裏仰起頭來的小人兒，含著淡淡的笑意：“哭出來會好很多。”
“嗯。”茉莉點點頭，沈默了下，她又說道：“你說得對，我不應該再背著枷鎖上路了，我會試著放下。”
“你可以的，我相信。”戴遠知摸了摸她的頭，“不要再有什麽壓力，記住，我是來幫你的。如果和我在一起還不能使你感到快樂，那我的存在對你而言就毫無意義可言了。”
“今後，你想去做什麽就盡管去做，再也不用為了混口飯吃而去從事子不喜歡的工作，不要有任何的負擔，你喜歡考古，想去深造，就放心大膽地去，我永遠會站在你這邊，支持你的所有選擇。”
茉莉的眼眶再次紅了，她伸手抱住戴遠知的脖子，感動於他是那麽理解她，眼淚從臉上滑落落進他的領口裏。
“不是說不想我們再分開了嗎？”她問。
戴遠知動了動喉結，他得承認：“雖然確實會舍不得，但比起你的成長，為了你能開心，這沒什麽不能被克服。我不想因為這一句承諾或者我們的婚姻，成為綁住你的枷鎖，從此砍斷你的翅膀，讓你寸步難行，現在不會，將來也不可能。任何時候，我的卿卿，你都是自由的，這是我對你的承諾。”
“戴遠知，你真的太好了。”
茉莉想，就算是為了不辜負他，她都要努力變得更好，不要讓他再擔心了。
他說她痛苦的時候，他也會跟著一起心碎，她的心也要跟著一塊兒碎掉了。
不忍再讓他心碎了，所以她必須強大起來。
*
從埃及回來，戴遠知便著手準備起了他與茉莉的婚禮。
結婚是頭等大事，三聘九禮是少不了的，雖然對於兩人的婚事戴沛沒說什麽，但也是一副絕對不插手的態度，曲婉青便做主拿了戴遠知的生辰八字，和茉莉的生辰八字去給兩人合了一個好日子。
算回來結果是很好的，說是再沒有的好，一對良配，日子在明年三月初，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。
戴沛卻是不高興了，說你跟著瞎湊什麽熱鬧，他那麽能幹，就讓他自己去搞，況且親都還沒定，先提了日子，不合規矩。
曲婉青道，現在年輕人結婚哪有那麽多老規矩。戴沛說，不按規矩來怎麽能行，禮數上再怎麽樣也得過得去，不要到時候說起來我們戴家欺負人，怠慢了他們。
曲婉青想著也有道理，於是便叫戴遠知選定上門的日子，帶些東西過去。
曲婉青打來電話的那天早上，戴遠知正在開車，他和茉莉正要趕往南城拜訪他未來的岳丈。
路上，茉莉很是忐忑，一會兒問他煙酒有沒有落下，一會兒又問她今天的妝是不是濃了，總之怎麽都無法安下心。
戴遠知一一耐心答她：煙酒都備了，他在上車前都檢查過了，該帶的都沒落下的。妝一點也不濃，很好看，很登樣。
看出來她的緊張，戴遠知放了藤一拓的新歌。因為這是茉莉喜歡的歌手，這兩年來，戴遠知都沒有錯過他的新歌，一出新歌就讓黃占磬買來放在車上。
戴遠知閑來無聊也會讓小李放出來聽聽，都是繾綣纏綿的情歌，戴遠知以前是不屑聽那樣的歌的，覺得不過都是些無病呻吟，沒什麽營養。然而當他心裏有了所念之人時，有一天突然聽懂了歌詞背後的情感。以前他總也明白不了那種熱烈的喜歡是出於什麽心情，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那些人為什麽會這樣狂熱的喜歡某個人，喜歡他的歌。
因為歌詞背後體現的是一種能量，他們追隨的並不是歌手本身，而是那種同頻共振，是自己被壓抑的那一部分，是靈魂深處渴望爆發的那一個部分。
所以那時候他想到，也許茉莉也是有那一部分。但她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麽呢，他好像看到了，又仿佛還沒完全的找到，也許是她掩藏的太好，也許是他找尋的還不夠認真。
“聽聽歌，放松一下，或者睡一覺也行，這過去還有好久，到了我叫你。”戴遠知這樣對她說道。
“可是……”茉莉還是不安。
“放心吧。”戴遠知單手握著方向盤，剩下那手攬過茉莉靠在肩頭：“你爸不吃人，就算天塌下來，不也有我在嗎？”
茉莉靠著他，聽著藤一拓那熟悉的唱腔和曲風，茉莉雜亂無比的心慢慢歸於平靜，閉上眼睛，睡了一覺。
醒來的時候，車已到了南城，停在他經常來接她的路邊，周圍還是熟悉的景致，煙酒店，小賣部，藥店……門口的行道樹下橫七豎八停著各種私家車。街邊放著兩只綠色垃圾桶，旁邊都堆滿了垃圾，銀杏樹葉掉的到處都是。
戴遠知靠在車頭抽煙，隔著繚繞的煙霧，茉莉有些看不清煙霧後面他的眼睛，只約摸感覺得到他的目光深遠，藏著讓人看不透的心事，微微的迷離，投向長街的盡頭。
茉莉掀開他蓋在身上的大衣，放到旁邊。戴遠知的目光恰好望過來，穿過煙霧與她交匯。下一秒，他扔掉了香煙，碾了兩下後，繞過車頭開門進來。
“醒了？”他問道。
茉莉點點頭，聞到他身上久違的煙草味，很淡的一縷，已很久不曾在他身上聞到了。
今天怎麽又想抽煙了？
“進去還有一段路，再往裏面開開。”茉莉說道。
戴遠知啟動車子，按著她的指示，穿進一條街道，兩邊開著各式各樣的店面，不少車輛停在路邊，通道擁堵。
茉莉家住在其中一條巷道裏，車開不進去，停在路口，兩人下車，引來了很多目光。
周圍這一片住的都是老鄰居，大多都是看著茉莉長大的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，車絕對是好車，與茉莉一同下車的這個男人，氣質外貌都不俗，此情此景更證實了前時的那些傳言。
這黃家的姑娘是出息了，老黃這閨女可算是生著了，這麽快就把人領進來了，看來好事將近了。女婿這麽大個老板，老黃這還天天的去什麽工地，坐著享清福就是了。
大家都這樣想。
那幾個坐在路邊下棋的大爺，提高嗓門跟茉莉打招呼：“大妞回來了啊。”
茉莉一邊和戴遠知走到後備箱那兒去拿東西，一邊回道：“回來了，張叔，看到我爸了嗎？”
“你爸我剛才看見他進去了，應該是回家吃飯去了。這是男朋友吧，終於舍得領回家了啊。”賣快餐的李嬸倚在自家店門口，上下打量著戴遠知和他的車。
茉莉笑了笑，沒有接話。
她和戴遠知把茶葉煙酒大包小包的都從車上拿了下來，忙碌的時候周圍人都拿著看西洋鏡的目光掃著他們，茉莉習以為常。從小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，每家每戶的門窗是虛設的，街坊鄰居之間是沒有秘密的，東家出點什麽事，過不了一夜，這街頭巷尾全都傳遍了。
戴遠知把幾箱重的拎在手裏，挑了輕的給茉莉。她註意到他提箱的手背上青筋騰起，猶豫了下，開口：“我來拿點吧。”
“不重，”戴遠知示意她不用擔心，“走吧。”
茉莉只好作罷，一手拎著一個輕便的袋子，另一手挽住戴遠知的手臂，朝家門走去。依稀能聽到身後，李嬸那大嗓門壓不住的說道：“你們瞅得出那車是什麽牌子不？”
“不用看，肯定好車。”正下棋的吳伯頭也不擡地回。
“嘖嘖，老黃真好命啊，有的福好享了，可憐他那老婆，年紀輕輕就死掉了，什麽福都享不到。”
……
黃明章剛到家不久，正坐下要吃飯，聽到門口的動靜聲，擡眼間看到兩人大包小包拎進來。
“爸。”茉莉笑臉相迎，想向家人介紹一下，豈料黃明章放下了筷子，繃著張臉站起來，轉身進去了裏屋。
因這一舉動，氣氛降到了冰點，場面一度十分尷尬。
屠媛娣手足無措地站起來，忙接過戴遠知手上的東西，給他搬椅子，拿筷子，擺著手勢，讓茉莉他們坐下吃飯。
這是茉莉第一次帶戴遠知回家，之前從來沒有對屠媛娣說過交了男朋友，屠媛娣卻心領神會，忙前忙後，給他們盛飯，又要去廚房燒幾樣菜來，被茉莉上前拉住，打著手勢告訴她：“媽，您別忙活了，我們就吃個便飯。”
然後跟屠媛娣介紹了戴遠知，並說明了他們此次前來的目的。
屠媛娣搓著手，既不會說話也聽不到，只能對戴遠知笑著，指了指桌子，請他上桌用餐。
戴遠知道了聲謝，茉莉想起來他還不知道，就說道：“我媽聽不到。”
戴遠知其實已經意識到了，確切來說，是感覺不太對勁，剛看到茉莉同屠媛娣打手語，就已經差不多猜到了，只是這會兒經她一說才恍然大悟。
他沒有表現出驚異的神色，只是微微點了點頭。
茉莉朝裏屋掃了幾眼，神色有些不決，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決定進去看看，對戴遠知說道：“你先和我媽吃飯，我去叫我爸出來。”
他們住的這個房子總共四十多平米，不大的地方，被隔出了兩個空間，外面是打通的一間客廳，廚房和餐廳是連著的，餐廳很小，只夠放下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。裏屋是三個臥室，和外面的客廳用一塊布簾隔開。
茉莉挑開布簾，看見角落裏奶奶的房間門開著，她徑自走了進去，黃明章果然在裏面。
他坐在奶奶的床上，上半身僵硬而筆直，給人一種奇異的別扭感，他手裏拿著一張照片，房間裏沒有開燈，借著窗外灑進來的一點零星光亮，看得格外出神，似乎沒有聽到有人進來，不曾動一下。
“爸。”茉莉站在不遠處，和床隔了一兩米的間距，喊了一聲，猶豫了一下才又輕聲說道：“去吃飯吧，大家都在等您。”
黃明章目光未曾挪動，語氣很冷淡：“你翅膀也已經硬了，還要回來做什麽，既然你一定要進他們戴家的門，我也不阻攔你，以後你也別認我這個爸了。”
“爸！你說的這是什麽話？！”茉莉急道，“他很誠心地上門來拜訪，為什麽要弄成這樣？”
黃明章語氣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：“今天不管你怎麽說，他是誠心也好敷衍也行，我都是不會同意的，你如果鐵了心，那你就去，從此以後也別再回來了，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。”
茉莉眼淚幾欲掉下來，她咬著唇，拼命睜大眼睛，她知道黃明章的脾氣。算了，她在心裏說，這一趟的結果她早該預料到的，卻還抱著期待，滿以為父親會留有餘地，是她太天真了。
她幾乎已經抱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情，事已至此，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，茉莉輕輕吸了吸鼻子，垂下眸，豆大的淚珠刷地滾落下來，轉過身準備離開的時候，看見戴遠知走了進來。
“別擔心，”他走到面前，彎腰抱了抱茉莉，在耳邊輕聲說道：“讓我和你爸說兩句，去外面等我一會兒。”
茉莉搖搖頭：“沒有用的，他什麽人的話都不會肯聽的。”
“沒事的，讓我試試看。”戴遠知摸了摸她的頭。
茉莉雖然不放心，但看到他胸有成竹的樣子，也只好走出了房間。
室內再次恢覆了安靜，暗淡的光線穿過窗戶打落在床上，黃明章坐在明暗交界處，一半映在光裏，一半隱在昏暗中，看著戴遠知走到近處。
他已經打定了主意，今天無論面前這個年輕人說什麽，他都不會動搖。
黃明章當然清楚他的身份。可以說整個平城沒有人不知道戴先生的，也許這是一份殊榮，黃明章卻不這樣認為。他不會再讓茉莉走回母親的老路。
“你今天說什麽都沒有用的，別白費力氣了。”黃明章語氣態度沒有半分可商量的。
戴遠知不緊不慢地坐在他對面，從容不迫地開口道：“你以為我今天是來求你，讓你同意茉莉和我的婚事？”
黃明章冷笑了一下：“我沒那麽天真，戴先生是什麽身份，你要娶誰，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女兒，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情。”
戴遠知卻仿佛沒聽見他的諷刺一般，淡淡地看著黃明章的眼睛。隨後，他起身，黃明章戒備地看著他，卻沒想到。
戴遠知微微退後了一步，朝黃明章鞠了一個躬，保持著彎腰的姿勢，低聲謙和地說道：“我這次來，不為我自己，作為茉莉男友的身份，替她說幾句話，請黃先生看在茉莉的孝心，能夠放平心態，聽我把話說完，您再決定是否接納我。”
黃明章楞了好幾秒，雖然心裏還是有一股氣在那，但是戴遠知的誠意是看得到的，黃明章明白，如果他都這樣說了，自己還不肯領這個情，確實是說不過去了。
他放下了手裏照片，看向戴遠知，神色似乎也在這個動作之間，緩了一些。
“你說吧。”黃明章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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